第36章 耳边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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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舒适的宫殿里一片黑暗，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为宫殿带来了一点柔和的冷光。
恩奇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吉尔伽美什坐在他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深深地垂下头，金色的碎发遮挡住了英俊的脸庞，像是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守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恩奇都已经昏迷了两天了，他昏迷了多久，吉尔伽美什就这样僵坐了多久。
他不敢离开，甚至不敢眨眼，现在的恩奇都已经随时都可能会彻底离开。
“……吉尔？”
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轻声呢喃，在吉尔伽美什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令他瞬间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猩红的眼睛暴虐而混乱，从未有过的暗淡。
“恩奇都？”
从未想过有一天，不可一世的人类最古之王居然会连喊出一个人的名字都会颤抖。
恩奇都闭了闭眼睛，压抑住眼底的悲伤。
还是……让他伤心了吗？
“嗯，是我哦，吉尔。”再次睁开眼睛的少年微微弯起眼睛，和往常一样笑得清爽而干净。
“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不知是该为他的醒来而高兴，还是为两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悲伤。他扶起恩奇都，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只要紧紧抓住他的挚友，对方就再也不会离开。
“吉尔。”恩奇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勾起唇角，无力地靠在吉尔伽美什怀里，“抱歉，我好像没办法继续陪着你了。”
吉尔伽美什没有说话，周身的气息一滞，随即愈发狂乱而痛苦。
“干什么这么难过啊，”恩奇都笑起来，声音虚弱带着笑意，“死的是我又不是吉尔。”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的话像是触动了王者心底最敏感的领域，吉尔伽美什悲泣出声，揽着他肩膀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将他的肩膀弄碎，“是我的任性才造成了这一切不是吗？！是我不肯向神明低头，是我拒绝了伊南娜的求婚，为什么死的却是你！”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吉尔。”恩奇都睁大了眼睛，有些生气，“我可是为了吉尔才存在的，何况，这本身就不是你的错。”
“不要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吉尔，你是王啊。沮丧又软弱的王会令臣民绝望，比暴君还不如，这不是你说的吗？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你很欠揍，可是，果然还是意气风发又不可一世的样子最适合你。”
有滚烫的晶莹液体滴落在恩奇都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去，滚烫的温度令恩奇都有些呆愣。
“吉尔……你哭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以及不断落下的眼泪。
恩奇都从没见过吉尔伽美什会流露出这样痛苦而绝望的样子，那双曾经锐利到令人不觉避其锋芒的眼睛此刻暗淡而又悲伤，片刻间粉碎了恩奇都强装起来的轻松。
“不要这么悲伤，我的王。”
吉尔伽美什一愣，不由得抬起头。
这是第一次，恩奇都唤他——“我的王”。
“我是被创造出的兵器，只是道具而已。没有灵魂，也不存在自由，甚至不是真正的生命。”
恩奇都艰难地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他说着对于自己的存在而言如此清醒而残酷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不甘和怨恨。即使到了这一刻，那双绿色的眼睛依旧是干净而明亮的。
恩奇都脸上带着笑，大颗大颗的泪水却不断地滴落下来。
“我只是属于你的东西而已，和宝库里的其他宝物没有区别，没有让王如此难过和伤痛的价值。”恩奇都拂去吉尔伽美什眼角的泪水，“所以，不要如此难过了，我的王。”
然后，他听到那个孤傲的声音这样说——
“既然如此，我作为人类的王、作为这天下之主，承认你的价值。”
“你是我永生唯一的挚友，我赋予你独一无二能够驱散王之孤独的价值，而这价值将永恒不变，永远不会崩坏。”
“恩奇都，如果神不承认你，那么就由王来承认，王来认可，王来背负你的存在。”
恩奇都闭起眼睛，更多的眼泪汹涌而出。
他的生命在这一刻终于拥有了意义。
可这意义，却要以吉尔伽美什永世的孤独为代价。
啊啊，我的朋友，一想到从此我将无法陪伴在你身畔，我就不禁泪水长流……
吉尔伽美什却在自己的话说出口的瞬间愣住了。
王……
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响在脑海中，吉尔伽美什忽然想起，乌尔的伊娅特公主出生前曾有神谕——她异常的力量足以拯救王者！
异常的力量——那个白发男人，还有伊娅特那奇特的带有力量的语言！
吉尔伽美什的眼睛霎时亮的吓人，瞳孔凝成细细的一条线，因为破釜沉舟和孤注一掷而带上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一定是这样！
必须是这样！
伊娅特的力量一定可以救他！
吉尔伽美什将恩奇都小心地放在床上，用力握紧他的手，眼睛里的疯狂几乎像是一个即将倾家荡产的赌徒。
“等着我，恩奇都，再坚持一下！我想到救你的方法了！你不会离开我的，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从我身边夺走你！”
没等恩奇都做出反应，那抹耀眼的金色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离开了宫殿，金色的身影朝着伊娅特所在的宫殿掠去。
恩奇都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眼睛，脱口唤道：“吉尔——”
“丹青，该醒了，丹青……”
耳边有谁一直在喊她，床上昏迷许久的少女不堪其扰地微微皱了皱眉。身体很累，连动一动手指都非常困难。丹青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实在是抗不过身体的疲惫，放弃了想要睁开眼睛的努力。
“该醒了哦，丹青。”白兰坐在她床边，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颊，眼睛却看着窗外正急速靠近的一抹璀璨的金，眼底深沉莫测，缓缓勾起唇角。“再不醒来的话，有人就要疯了。”
话音刚落，宫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月光自他背后映进宫殿，看不清他的脸，却照亮了那头耀眼的金发。黑暗中，一双骤然亮起的猩红眼瞳令人不禁毛骨悚然，感觉就像是即将失去一切的孤狼，绝望而疯狂。
白兰慢慢地自床边站起身，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到来：“来了啊，吉尔伽美什陛下。”
吉尔伽美什一眼就看到了伊娅特床前坐着的年轻男人，眼神一厉，心思电转，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看你这幅样子，你的挚友恩奇都恐怕就要死了吧？”白兰仿佛无尽遗憾一般摇了摇头，“啧啧，我早说过你不该阻止我杀了那个所谓女神的。怎么样，后悔了吗？”
男人放松地站在那里，一只手甚至悠闲地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面具一般完美而温和的浅笑，却令吉尔伽美什找不出他的一丝破绽。
“后悔了。”
吉尔伽美什沉默片刻，随即高傲的昂起了头，唇角的冷笑弥漫着骇人的杀意。随着他轻轻抬手，在他身后，大片大片金色的涟漪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各式各样的武器嗡鸣着对准了男人，杀气四溢！
“所以，我才要不惜一切代价弥补这个错误。”
白兰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密密麻麻地几乎要布满整个天空的武器，他轻笑一声，好玩似的微微侧了侧头：“哦？那你打算怎么做？”
吉尔伽美什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眼睛中的猩红如同流淌着的鲜血：“伊娅特似乎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啊……如果拿你的性命作为赌注，她一定会倾尽全力为我保住恩奇都的吧？”
“把我当做人质？哈哈哈哈哈——”白兰微微睁大了眼睛，顿时笑不可抑，“你还真是敢说啊，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没有说话，眼神森冷地看着他，抬起的手眼看就要挥下——
“恩奇都他……怎么了？”
耳边一直很吵，明明很困却无法安静沉睡的丹青渐渐地暴躁起来，心里渐渐充斥着一种想要破坏想要毁灭的可怕*。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情绪逐渐膨胀起来，充斥着她的心，渐渐满溢出来。那感觉令丹青觉得自己简直要爆炸了！她想破坏！想撕碎！想向眼前的一切发泄这种可怕的愤怒！
忽然，就像是滚烫的沸水里被扔了一大块冰——
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涌入了她的心里。
疼痛的，绝望的，难过的，恐惧的。
这是……谁的感情？
是谁在影响我？
住手，这种感情……好痛苦……
丹青想要蜷缩起来抵御这种毫无根源的悲伤，可那悲伤太强烈了，一点点替代了她心里原本的燥烈和破坏欲，令她从几乎要喷发出的火山般的怒意中转瞬间沉溺在悲伤的冰湖深处。
然后，她听到了白兰的声音——
[丹青，你的朋友恩奇都，就快死了哦。]
恩奇都……快死了？！
原本沉睡不醒的女孩儿猛地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吉尔伽美什冰冷的眼神。
“恩奇都……恩奇都怎么了？！”
吉尔伽美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就在他和那个男人的战斗一触即发的时候，男人忽然回过头，看了一眼床上皱着眉仿佛睡得很不安稳的伊娅特。
男人看了她片刻，随即回过头，眼底的神色诡异复杂。他竖起一个食指，抵在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语气轻柔而阴冷：“如果你想她帮你的话，最好不要告诉她我出现过。这是忠告哦，吉尔伽美什陛下～”
那句仿佛带着无尽讽刺的“吉尔伽美什陛下”，让吉尔伽美什瞬间想起了当初他阻止白发男人杀伊南娜的那一幕。
男人在他面前突兀地消失，片刻后，伊娅特就睁开了眼睛，张口就问他恩奇都怎么了……
吉尔伽美什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救活好友的想法毫无疑问地压倒了一切想法。吉尔伽美什顾不得那个男人身上透出的古怪，也顾不得去想他为什么不想让伊娅特知道他出现过，他现在只想用伊娅特的力量去救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向前一步，扫了一眼少女虚弱的仿佛连站立都做不到的身体，想都没想地将她打横抱起，眨眼间带着她离开了这座宫殿，朝恩奇都所在的地方冲去。
“伊娅特。”
他的动作太快，丹青呆愣在他怀里，完全没反应过来，随后就听到吉尔伽美什冰冷的声音。
这么近的距离，很明显，那份几乎要将人溺死的悲恸就来自于抱着她的这个人。
她抬起头，感受着对方身上感染给她的几乎令人崩溃的悲伤和绝望。
“恩奇都被神诅咒……他快死了。”
与那份悲伤不同，眼前的王者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平静的，可是丹青听得到——在这位仿佛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王的心里，此刻，大雨滂沱。
他的世界正在崩溃。
丹青皱起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心口的衣服。
“你能救他的，是吗？”
很轻的声音，却是一向骄傲的王从未有过的卑微，那声音里的希冀令他的姿态低的近乎请求。
他们此刻已经来到了宫殿里唯一的那张大床前。
丹青顾不得回答吉尔伽美什的话，映入眼帘的熟悉身影从未有过的憔悴和虚弱已经夺去了她的全部心神。
丹青倒抽一口冷气，挣扎着从吉尔伽美什的怀里跳下来，踉跄着跪倒在床前，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开心笑着的孩子安静地躺在被褥间，绿色的头发不再如同森林的缩影一般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它们像是干枯的稻草散布在床上。每次看到她都会笑得弯起眼睛的孩子，此刻正惨白着脸躺在那里，胸膛几乎看不到任何起伏。
“天哪……天哪……恩奇都……”
丹青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在抓住他手的时候感受到细细的纹理。她低下头一看——满手都是沙土。
丹青愣住了。
“恩奇都是由神明用泥土做成的，他的身体已经在崩坏了。”
吉尔伽美什死死地盯着恩奇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成原本的土块，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一把抓住丹青的肩膀，几乎要将她的肩膀捏碎。
“伊娅特！快救救他！救救他！”
三个人的悲伤正在吞噬着她的理智，她自己的悲伤，吉尔伽美什的悲伤，还有恩奇都的悲伤。
——恩奇都，恩奇都，别死！
——谁来救救他，救救我的朋友！
——吉尔，丹青，我不想离开……
丹青被这可怕的悲伤没顶，眼神茫然而空洞。她只觉得世界一片灰暗，整个人坠入黑暗中再也看不到明天，仿佛连灵魂都被刻上了绝望的痕迹，连挣扎都使不出力。
［你可以救他的，丹青。］
那是黑暗中骤然照亮了的唯一一道光芒。
丹青的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那是白兰的声音。
［你的言灵可以救他，丹青，即使是神明也无法违逆你的意志。］
“真的吗？”丹青声音里带上狂喜，一把抓住恩奇都的手，眼睛明亮，“我可以救他？”
［可以。可是你要想清楚，和神明对抗需要的代价太大了，这具身体很可能会即刻死亡。也就是说，你要告别这个世界，开始新的时空之旅。］
丹青一愣，看向无名指上的戒指：“你呢？”
［别怕，指环连接的是灵魂，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白兰的声音磁性而温柔，足以抚平丹青所有的不安。
“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丹青抬起头，彻底下定了决心，她握紧恩奇都的手，“我要救他。”
耳边重归沉寂，白兰没有再说话。
丹青俯下｜身，像是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为床上躺着的孩子理顺一头长发：“难得见你这么安静的时候呢，恩奇都。”
别怕，一切都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我以言灵之名在此宣告——神明的诅咒，无效。”
鲜血，在话音刚落之时从少女的口中涌出，眨眼间染红了白色的被褥。丹青感受着身体里一瞬间炸开的痛，艰难地扯了扯唇角。
果然是……很大的代价啊。
“恩奇都，你的命运不会再由神明掌控，你会随你的心意，自由地活在这世上。”
吉尔伽美什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的第二句话说出后，白皙细腻的肌肤忽然绽开大片大片的恐怖伤口，仿佛整个身体都要毁坏碎裂一般。
与此相对的，是恩奇都渐渐恢复生机的脸色。
“我祝福你……愿你脸上永远都带着快乐的笑容……”
话还在耳边，女孩已经倒了下去。
仿佛要将全身的血液流尽一般，血腥味弥漫在整座宫殿之中，整个大床已经被染成鲜红。
“丹青！”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恩奇都带着哭腔的呼喊。
太好了，丹青恍惚地想，他得救了。
整个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华丽舒适的宫殿里一片黑暗，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为宫殿带来了一点柔和的冷光。
恩奇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吉尔伽美什坐在他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深深地垂下头，金色的碎发遮挡住了英俊的脸庞，像是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守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恩奇都已经昏迷了两天了，他昏迷了多久，吉尔伽美什就这样僵坐了多久。
他不敢离开，甚至不敢眨眼，现在的恩奇都已经随时都可能会彻底离开。
“……吉尔？”
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轻声呢喃，在吉尔伽美什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令他瞬间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猩红的眼睛暴虐而混乱，从未有过的暗淡。
“恩奇都？”
从未想过有一天，不可一世的人类最古之王居然会连喊出一个人的名字都会颤抖。
恩奇都闭了闭眼睛，压抑住眼底的悲伤。
还是……让他伤心了吗？
“嗯，是我哦，吉尔。”再次睁开眼睛的少年微微弯起眼睛，和往常一样笑得清爽而干净。
“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不知是该为他的醒来而高兴，还是为两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悲伤。他扶起恩奇都，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只要紧紧抓住他的挚友，对方就再也不会离开。
“吉尔。”恩奇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勾起唇角，无力地靠在吉尔伽美什怀里，“抱歉，我好像没办法继续陪着你了。”
吉尔伽美什没有说话，周身的气息一滞，随即愈发狂乱而痛苦。
“干什么这么难过啊，”恩奇都笑起来，声音虚弱带着笑意，“死的是我又不是吉尔。”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的话像是触动了王者心底最敏感的领域，吉尔伽美什悲泣出声，揽着他肩膀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将他的肩膀弄碎，“是我的任性才造成了这一切不是吗？！是我不肯向神明低头，是我拒绝了伊南娜的求婚，为什么死的却是你！”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吉尔。”恩奇都睁大了眼睛，有些生气，“我可是为了吉尔才存在的，何况，这本身就不是你的错。”
“不要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吉尔，你是王啊。沮丧又软弱的王会令臣民绝望，比暴君还不如，这不是你说的吗？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你很欠揍，可是，果然还是意气风发又不可一世的样子最适合你。”
有滚烫的晶莹液体滴落在恩奇都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去，滚烫的温度令恩奇都有些呆愣。
“吉尔……你哭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以及不断落下的眼泪。
恩奇都从没见过吉尔伽美什会流露出这样痛苦而绝望的样子，那双曾经锐利到令人不觉避其锋芒的眼睛此刻暗淡而又悲伤，片刻间粉碎了恩奇都强装起来的轻松。
“不要这么悲伤，我的王。”
吉尔伽美什一愣，不由得抬起头。
这是第一次，恩奇都唤他——“我的王”。
“我是被创造出的兵器，只是道具而已。没有灵魂，也不存在自由，甚至不是真正的生命。”
恩奇都艰难地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他说着对于自己的存在而言如此清醒而残酷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不甘和怨恨。即使到了这一刻，那双绿色的眼睛依旧是干净而明亮的。
恩奇都脸上带着笑，大颗大颗的泪水却不断地滴落下来。
“我只是属于你的东西而已，和宝库里的其他宝物没有区别，没有让王如此难过和伤痛的价值。”恩奇都拂去吉尔伽美什眼角的泪水，“所以，不要如此难过了，我的王。”
然后，他听到那个孤傲的声音这样说——
“既然如此，我作为人类的王、作为这天下之主，承认你的价值。”
“你是我永生唯一的挚友，我赋予你独一无二能够驱散王之孤独的价值，而这价值将永恒不变，永远不会崩坏。”
“恩奇都，如果神不承认你，那么就由王来承认，王来认可，王来背负你的存在。”
恩奇都闭起眼睛，更多的眼泪汹涌而出。
他的生命在这一刻终于拥有了意义。
可这意义，却要以吉尔伽美什永世的孤独为代价。
啊啊，我的朋友，一想到从此我将无法陪伴在你身畔，我就不禁泪水长流……
吉尔伽美什却在自己的话说出口的瞬间愣住了。
王……
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响在脑海中，吉尔伽美什忽然想起，乌尔的伊娅特公主出生前曾有神谕——她异常的力量足以拯救王者！
异常的力量——那个白发男人，还有伊娅特那奇特的带有力量的语言！
吉尔伽美什的眼睛霎时亮的吓人，瞳孔凝成细细的一条线，因为破釜沉舟和孤注一掷而带上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一定是这样！
必须是这样！
伊娅特的力量一定可以救他！
吉尔伽美什将恩奇都小心地放在床上，用力握紧他的手，眼睛里的疯狂几乎像是一个即将倾家荡产的赌徒。
“等着我，恩奇都，再坚持一下！我想到救你的方法了！你不会离开我的，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从我身边夺走你！”
没等恩奇都做出反应，那抹耀眼的金色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离开了宫殿，金色的身影朝着伊娅特所在的宫殿掠去。
恩奇都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眼睛，脱口唤道：“吉尔——”
“丹青，该醒了，丹青……”
耳边有谁一直在喊她，床上昏迷许久的少女不堪其扰地微微皱了皱眉。身体很累，连动一动手指都非常困难。丹青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实在是抗不过身体的疲惫，放弃了想要睁开眼睛的努力。
“该醒了哦，丹青。”白兰坐在她床边，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颊，眼睛却看着窗外正急速靠近的一抹璀璨的金，眼底深沉莫测，缓缓勾起唇角。“再不醒来的话，有人就要疯了。”
话音刚落，宫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月光自他背后映进宫殿，看不清他的脸，却照亮了那头耀眼的金发。黑暗中，一双骤然亮起的猩红眼瞳令人不禁毛骨悚然，感觉就像是即将失去一切的孤狼，绝望而疯狂。
白兰慢慢地自床边站起身，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到来：“来了啊，吉尔伽美什陛下。”
吉尔伽美什一眼就看到了伊娅特床前坐着的年轻男人，眼神一厉，心思电转，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看你这幅样子，你的挚友恩奇都恐怕就要死了吧？”白兰仿佛无尽遗憾一般摇了摇头，“啧啧，我早说过你不该阻止我杀了那个所谓女神的。怎么样，后悔了吗？”
男人放松地站在那里，一只手甚至悠闲地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面具一般完美而温和的浅笑，却令吉尔伽美什找不出他的一丝破绽。
“后悔了。”
吉尔伽美什沉默片刻，随即高傲的昂起了头，唇角的冷笑弥漫着骇人的杀意。随着他轻轻抬手，在他身后，大片大片金色的涟漪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各式各样的武器嗡鸣着对准了男人，杀气四溢！
“所以，我才要不惜一切代价弥补这个错误。”
白兰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密密麻麻地几乎要布满整个天空的武器，他轻笑一声，好玩似的微微侧了侧头：“哦？那你打算怎么做？”
吉尔伽美什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眼睛中的猩红如同流淌着的鲜血：“伊娅特似乎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啊……如果拿你的性命作为赌注，她一定会倾尽全力为我保住恩奇都的吧？”
“把我当做人质？哈哈哈哈哈——”白兰微微睁大了眼睛，顿时笑不可抑，“你还真是敢说啊，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没有说话，眼神森冷地看着他，抬起的手眼看就要挥下——
“恩奇都他……怎么了？”
耳边一直很吵，明明很困却无法安静沉睡的丹青渐渐地暴躁起来，心里渐渐充斥着一种想要破坏想要毁灭的可怕*。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情绪逐渐膨胀起来，充斥着她的心，渐渐满溢出来。那感觉令丹青觉得自己简直要爆炸了！她想破坏！想撕碎！想向眼前的一切发泄这种可怕的愤怒！
忽然，就像是滚烫的沸水里被扔了一大块冰——
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涌入了她的心里。
疼痛的，绝望的，难过的，恐惧的。
这是……谁的感情？
是谁在影响我？
住手，这种感情……好痛苦……
丹青想要蜷缩起来抵御这种毫无根源的悲伤，可那悲伤太强烈了，一点点替代了她心里原本的燥烈和破坏欲，令她从几乎要喷发出的火山般的怒意中转瞬间沉溺在悲伤的冰湖深处。
然后，她听到了白兰的声音——
[丹青，你的朋友恩奇都，就快死了哦。]
恩奇都……快死了？！
原本沉睡不醒的女孩儿猛地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吉尔伽美什冰冷的眼神。
“恩奇都……恩奇都怎么了？！”
吉尔伽美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就在他和那个男人的战斗一触即发的时候，男人忽然回过头，看了一眼床上皱着眉仿佛睡得很不安稳的伊娅特。
男人看了她片刻，随即回过头，眼底的神色诡异复杂。他竖起一个食指，抵在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语气轻柔而阴冷：“如果你想她帮你的话，最好不要告诉她我出现过。这是忠告哦，吉尔伽美什陛下～”
那句仿佛带着无尽讽刺的“吉尔伽美什陛下”，让吉尔伽美什瞬间想起了当初他阻止白发男人杀伊南娜的那一幕。
男人在他面前突兀地消失，片刻后，伊娅特就睁开了眼睛，张口就问他恩奇都怎么了……
吉尔伽美什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救活好友的想法毫无疑问地压倒了一切想法。吉尔伽美什顾不得那个男人身上透出的古怪，也顾不得去想他为什么不想让伊娅特知道他出现过，他现在只想用伊娅特的力量去救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向前一步，扫了一眼少女虚弱的仿佛连站立都做不到的身体，想都没想地将她打横抱起，眨眼间带着她离开了这座宫殿，朝恩奇都所在的地方冲去。
“伊娅特。”
他的动作太快，丹青呆愣在他怀里，完全没反应过来，随后就听到吉尔伽美什冰冷的声音。
这么近的距离，很明显，那份几乎要将人溺死的悲恸就来自于抱着她的这个人。
她抬起头，感受着对方身上感染给她的几乎令人崩溃的悲伤和绝望。
“恩奇都被神诅咒……他快死了。”
与那份悲伤不同，眼前的王者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平静的，可是丹青听得到——在这位仿佛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王的心里，此刻，大雨滂沱。
他的世界正在崩溃。
丹青皱起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心口的衣服。
“你能救他的，是吗？”
很轻的声音，却是一向骄傲的王从未有过的卑微，那声音里的希冀令他的姿态低的近乎请求。
他们此刻已经来到了宫殿里唯一的那张大床前。
丹青顾不得回答吉尔伽美什的话，映入眼帘的熟悉身影从未有过的憔悴和虚弱已经夺去了她的全部心神。
丹青倒抽一口冷气，挣扎着从吉尔伽美什的怀里跳下来，踉跄着跪倒在床前，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开心笑着的孩子安静地躺在被褥间，绿色的头发不再如同森林的缩影一般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它们像是干枯的稻草散布在床上。每次看到她都会笑得弯起眼睛的孩子，此刻正惨白着脸躺在那里，胸膛几乎看不到任何起伏。
“天哪……天哪……恩奇都……”
丹青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在抓住他手的时候感受到细细的纹理。她低下头一看——满手都是沙土。
丹青愣住了。
“恩奇都是由神明用泥土做成的，他的身体已经在崩坏了。”
吉尔伽美什死死地盯着恩奇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成原本的土块，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一把抓住丹青的肩膀，几乎要将她的肩膀捏碎。
“伊娅特！快救救他！救救他！”
三个人的悲伤正在吞噬着她的理智，她自己的悲伤，吉尔伽美什的悲伤，还有恩奇都的悲伤。
——恩奇都，恩奇都，别死！
——谁来救救他，救救我的朋友！
——吉尔，丹青，我不想离开……
丹青被这可怕的悲伤没顶，眼神茫然而空洞。她只觉得世界一片灰暗，整个人坠入黑暗中再也看不到明天，仿佛连灵魂都被刻上了绝望的痕迹，连挣扎都使不出力。
［你可以救他的，丹青。］
那是黑暗中骤然照亮了的唯一一道光芒。
丹青的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那是白兰的声音。
［你的言灵可以救他，丹青，即使是神明也无法违逆你的意志。］
“真的吗？”丹青声音里带上狂喜，一把抓住恩奇都的手，眼睛明亮，“我可以救他？”
［可以。可是你要想清楚，和神明对抗需要的代价太大了，这具身体很可能会即刻死亡。也就是说，你要告别这个世界，开始新的时空之旅。］
丹青一愣，看向无名指上的戒指：“你呢？”
［别怕，指环连接的是灵魂，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白兰的声音磁性而温柔，足以抚平丹青所有的不安。
“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丹青抬起头，彻底下定了决心，她握紧恩奇都的手，“我要救他。”
耳边重归沉寂，白兰没有再说话。
丹青俯下｜身，像是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为床上躺着的孩子理顺一头长发：“难得见你这么安静的时候呢，恩奇都。”
别怕，一切都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我以言灵之名在此宣告——神明的诅咒，无效。”
鲜血，在话音刚落之时从少女的口中涌出，眨眼间染红了白色的被褥。丹青感受着身体里一瞬间炸开的痛，艰难地扯了扯唇角。
果然是……很大的代价啊。
“恩奇都，你的命运不会再由神明掌控，你会随你的心意，自由地活在这世上。”
吉尔伽美什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的第二句话说出后，白皙细腻的肌肤忽然绽开大片大片的恐怖伤口，仿佛整个身体都要毁坏碎裂一般。
与此相对的，是恩奇都渐渐恢复生机的脸色。
“我祝福你……愿你脸上永远都带着快乐的笑容……”
话还在耳边，女孩已经倒了下去。
仿佛要将全身的血液流尽一般，血腥味弥漫在整座宫殿之中，整个大床已经被染成鲜红。
“丹青！”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恩奇都带着哭腔的呼喊。
太好了，丹青恍惚地想，他得救了。
整个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