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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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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几秒之后,墨尔根笑道:“嗳,嗳,别瞪啦,眼珠子掉出来啦!”

    当年打架那会儿,安华八岁,墨尔根比她大五岁,但瞧起来瘦瘦弱弱的像根豆芽菜,倒叫人以为他才十岁。或许是那一仗输的过于惨烈,激发了墨尔根作为草原儿女的血性,也或者是老汗王觉得爱孙被一个小丫头痛扁太过丢脸。反正此事之后的第三天,墨尔根住进了大清直属的骠骑营,老老实实做了个大兵,那一年他十三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经过五年的锤炼,墨尔根竟然一步步升为正六品的百户长。对此安华的评价是:坑爹呗,谁叫他阿布是亲王呢!

    不过墨尔根的身子骨倒是越长越壮实,猎熊打老虎不在话下,相貌随他额吉,十分清俊,引的姑娘们钦慕不已。安华十分不屑,常说:爷们家家的,长的好能当饭吃?这话倒是深得众蒙古大汉的心,给安华那鬼憎神恶的形象稍稍加了几分。

    “讨厌鬼!”安华狠狠跺他一脚,徒留墨尔根呲牙咧嘴的跳脚。

    饭桌上,墨尔根蘸了酱汁,吸一口大螃蟹,笑道:“要是再有菊花酒可就妙极,黄花满地,浊酒一杯,才算应情应景。”

    侍立在一旁的蔡和同赶紧分辨:“菊花酒倒有,只是王爷今早喝的极多,您又不是不知道王爷的病,不宜饮酒呀,所以对不住您了。”蔡公公一直以维护安亲王的体面为己任,不敢稍怠。

    岳乐摆手,愤愤道:“阿墨又不是外人,还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说辞。哼,都是阿蛮那可恶的丫头,稍不顺心就不叫我喝酒。你说说,这不是欺负我老头子么?”颇为委屈,又赶紧朝外瞄瞄,生怕安华听见,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墨尔根觉得好玩,想不到驰骋疆场,沉浮宦海,才富五车,老奸巨猾的安亲王居然被个小丫头拿住了七寸。

    安亲王怕孙女,这事儿那是公开的秘密,话说有次苏尼特左部亲王额赫都设宴,安亲王正喝的兴起,恰好安华格格来找他。安亲王瞧见孙女儿,赶紧将美酒藏在案几下,还称:“我没喝酒呀,就是来瞧瞧热闹。”结果起身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弄翻了酒壶,撒了一身的黄酒,他老人家居然公开诬陷他邻座的塔拉亲王。“我说老塔呀,您要惦记王爷的美酒,临走说一声不就成了,何苦塞在我的案几下?倒弄的老夫如此狼狈!”

    塔拉亲王气的鼻歪眼斜,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安华拉着岳乐,走出大帐老远才听见塔拉亲王爆吼:“好你个老岳,你这是侮辱老夫的人格!”

    啧啧,真是可怜!墨尔根替岳乐拘了一把同情泪,安慰他说,“那丫头无法无天,还不都是您惯得?来,吃菜吃菜。噢,对了,前一向她不是想种梅花么?我叫人弄了几株来,有绿萼、骨红、照水、龙游、杏梅、粉梅,还有腊梅,杂七杂八的,我也搞不清楚,汉人的东西真麻烦,梅花也要分出个道道来。”

    蔡公公又替他们添了一道菜,笑道:“台吉真是个细致人,格格也就随口说了一句,难为您记得,倒还千里迢迢的使人弄了来。格格见着了必定欢喜!”

    岳乐眯眼瞧了他一会儿,笑道:“小子哎,绿萼骨红娇贵,此地天寒地冻,怕是栽不活。不过,再怎么着也不及我的小阿蛮娇贵,她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想必它们也能!”

    不知怎的,墨尔根被岳乐瞧得心虚,强撑道:“我管她欢不欢喜!不过是瞧王爷被她压迫的可怜,顺手帮个忙罢了。要是等哪天她又哪根筋搭错了,想起梅花这茬,一哭二闹三撒泼,王爷可不就惨了么?”

    安华换了身烟霞色的旗袍,上头一件同色的小马褂,滚着浅绿的边,百蝶穿花的图案随着她的走动盈盈流转,倒似活了一般,仿佛有千百只蝴蝶围着她翩翩起舞。这是流霞锦,蟒缎里难得一见的珍品,有市无价,宫里头一年也不见得有一匹,贵人们得了它,也只做做帕子肚兜等物。哪有人如此奢侈,拿它做整套的衣服来穿呢?所以说,别看安华身处贫瘠的大草原,但吃用一向精致,银子流水般的花,也不见她皱皱眉头,再贵重难得的东西,在她眼里也是平常物件儿。

    墨尔根就常说她有眼无珠,暴殄天物。

    她那一头的小辫子早就打散,梳了根大辫子垂在肩头,辫梢上绑着些五颜六色的玛瑙珠子,霎是好看,珠子随着她的走动叮咚作响,清脆悦耳。那脸儿如同三月里的桃花,真个是夭夭灼灼,气质清扬婉约,如出水清荷,顾盼间又如千娇百媚的芙蓉花儿。她一手叉腰,挑着凤眸清喝:“好你个墨尔根,吃白食不说,还来挑拨离间我们祖孙感情!”

    墨尔根瞬间从失神中恢复过来,嘟囔:“真是暴殄天物!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老天不长眼啊不长眼……”留下无尽的叹息。

    康熙三十五年秋,噶尔丹携着准噶尔汗国的十万铁骑再一次踏上统一蒙古的漫漫征途。他的信心是终其一生不曾改变的坚定,手下将士是蒙古最威猛勇敢的儿郎,手中的兵器是成吉思汗留给子孙无坚不摧的弯月刀。他借着沙俄的鸟枪,藏传佛教的信仰支持,携万钧雷霆之势从那遥远的西北杳杳而来。

    噶尔丹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哀鸿遍野,牛羊绝迹。他似乎带着满腔的怒意,像个负气的孩子,在报复草原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抛弃。既然它对他无情,他又为什么要对它留情呢?他背对篝火,擦拭他的长剑。

    噶尔丹一路长驱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喀尔喀草原,又奔驰千里,南下袭扰苏尼特草原。本来这是一场英雄建功立业的疆域之争,又或者是一场鲁莽匹夫的意气之争,与安华这个小女子实在不相干。可是,岳乐驻扎在此地。当安亲王所率前锋到达恰克图的时候,由于环境险恶,长途跋涉,年事已高的岳乐顽疾并发,于次日议事之时突然晕厥在大帐之中。

    岳乐罢工使得清军前锋陷于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将领们处在有资格主事的没能力,有能力的没资格这一尴尬境地。议事帐的一帮爷们儿每日还没议上两句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今日张三揍得李四鼻血乱喷,明日王麻子弄得赵五鼻青脸肿,岂一个乱字了得。

    安华放下药碗,朝门口告状的佐领鄂尔奇怒吼:“吵吵吵,不逼死人不罢休是吧?”

    蔡和同犹在点头哈腰低声下气的劝解,鄂尔奇却梗着脖子,紫着脸膛不依不饶:“末将要见王爷,这事总得给我个说法不是?明明是我们正蓝旗缴获的马匹辎重,怎么最后归到巴什的镶红旗去了?”

    岳乐挣扎着要起来,又累的吐了一口血。“滚!”药碗从大帐里直射而出,擦着鄂尔奇的额头险险而过。鄂尔奇就着蔡和同的手臂爬起来,带着满面的怒气拂袖而去。依他那豪强般的性子,被个小女子折辱,必定是要还以颜色的,但对方是苏尼特草原的鬼见愁安华格格,他也只能忍了。不说她本人出了名的刁钻难缠,她还有个护短的玛法安亲王,还没咽气呢!

    安华扶岳乐躺好,手忙脚乱的替他拭去嘴角的血迹,眼眶一红,豆大的眼泪珠子吧嗒嗒的落下来,嘴里放着狠话:“叫你逞强!大清国少了你,天又不会塌下来。再不好好养着,往后别想沾到一滴酒,还有你那些阎立本宋徽宗的画儿,我全撕烂了剪成鞋样子窗花儿,再一把火烧掉!”

    “瞧瞧她,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吵的慌!老蔡,把这败家的小东西给我轰出去,我那些收藏千金难买,她倒要拿来剪鞋样子!”蔡和同果然拽了安华往外走,安华晓得玛法心疼自己,想叫她出去歇会儿,也就顺势往外走,瞧见他寡白的面色,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她今生第一次流眼泪。从前脱牙齿,痛的死去活来,也是硬挨着,小小的身子佝偻成一团,哼都不哼一声。玛法悄悄叹息说,这孩子到底不肯对我敞开心扉,硬气的叫人心碎。从那以后,她受了伤会当着岳乐的面儿呲牙咧嘴的哼唧,享受玛法的关怀疼爱。有次瞎闹着去打猎,结果碰到熊瞎子,从山崖上摔下来,弄了个小腿骨折,也是趴在岳乐怀里哼唧了好久,只不过十一岁的小孩子,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常想,或许是前世的遭遇性情使然,让她失却了痛哭的本能。

    她上一次流泪是在爸爸的葬礼上,哭的天昏地暗,几番晕厥,醒来的时候,妈妈因为担心她弄得流产,又要天寒地冻的打理一切,生生作践坏了身子。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哭过,帮妈妈打理生活,努力读书,后来考上军校进了特种部队,更是奉行流血不流泪。生活,生生将她磨砺成了铁娘子,想不到今日还能流泪!

    安华回头再瞧一眼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蔡和同以为她放心不下岳乐,好言劝说:“格格,您回帐用些膳食,再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才能替王爷分忧不是?王爷身边有奴才呢。您这样不吃不喝,不休不眠的,可不是叫王爷揪心么?王爷把您当成心尖尖,您在他心里可比他自个儿的命还贵重哩。”

    “您别夸大其词,在老爷子心里,还是那些画儿最贵重吧,没瞧见他一听说我要烧了他的画,就被轰出来了么?”安华一贯的嘴硬,气氛倒轻快了些。

    有探马从身边飞驰而过,激起一片土雾,安华抬袖胡乱抹一抹脸上的泪渍,挥挥眼前的尘土,问:“这么急?难道有战事?”

    还真被她个乌鸦嘴说中了。噶尔丹的前锋部队渡过赫连河,在恰克图西北二百里外的山谷中与岳乐派出去的斥候遭遇,我方80人,仅一人生还。牛皮大鼓咚咚地响,中下级将士一窝蜂的往议事帐涌,甲胄与佩剑相撞,咔嚓作响。安华转身朝岳乐的王帐跑,好歹要看着他,不能再叫他劳力了,而且她前世混过军事学院,或许能出出注意。

    议事帐的爷们儿如今也顾不得争功抢物了,各个变成了哑巴,倒也清净。行军打仗不比居家过日子,也没那么多讲究,蔡公公把棉被胡乱窝成一团往岳乐后背一垫,就成了靠背。岳乐歪在被窝里,面前的被子上散着一张军用地图,他却不看,只管发呆,好半晌悠悠叹息一声。

    这是噶尔丹第三次大举进犯草原,来势汹汹,却透着强弩之末的衰颓,所以皇帝并不着急,甚至起了猫逗老鼠的戏耍之心,所以兵将派给就相对薄弱。安亲王部与其说是前锋,不如说是皇帝抛给噶尔丹的诱饵,现在正面遭遇噶尔丹的先头部队,安亲王则陷入了无将可遣无兵可调的尴尬境地。就那两万连火夫也算在内的满蒙混编杂牌军,根本不够噶尔丹的骑兵塞牙缝。

    这两万人里有一半儿隶属苏尼特蒙古亲贵,他们一向惜命,能用的也就一万人,得用的将领又被皇帝临时抽调到别处去了。如今这个局势,可真真是要了亲命了!

    安华的纤纤玉手划过地图:“原来他们也打算提前设伏,倒也不笨!不如我们将计就计,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哦?剑走偏锋,太险!”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以少胜多,不过一个‘诈’,一个‘勇’字。”

    “不错,不迎头而上,也只能坐以待毙!人老了,就喜欢求安稳。如今我们无将可调,该当如何?”

    “将领也是一级级升上去了,不若重用一批有才学的年轻人,一来肯拼命;二来建功立业机会难得,他们功成名就,可以间接巩固您在军队的威信。”

    “你以为何人可用?”

    安华右手食指微曲,一下下的敲着被面:“汉军旗张兴邦、郎兵、于敏行,满军旗文祥、博研那、荣禄、满达海、岳兴阿、巴克度、舜安颜。”她十岁那年连哭带闹死缠着岳乐,总算获得批准,女扮男装跑去骠骑营当兵,先喂马,后来烧火,再后来才总算摸着了枪杆子,虽说此枪非彼枪,也可寥慰老怀,总比摸绣花针强些。又因为她平常喜欢瞎溜达,所以和军营里的那些人极熟,现在的前锋校巴克度和她以前还是一个铺上打滚的兄弟呢。

    她在军营待了小三年,今年六月才被岳乐绑出兵营。说起来真是丢脸,她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花木兰式的人物,幻想有一天突然变回女孩子,给那些嫌她娘们唧唧的臭男人一个大大的惊吓。所以洗澡穿衣睡觉上厕所十分谨慎,连声音也故意装的粗噶,生怕别人发现她是个女孩子。结果,三年啊,别人都是观众,就她一个演员,唱念做打,依依呀呀,好一出大戏哟!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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