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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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常汐一直呆愣着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生这么大的气。自己不是大明的皇太子吗?不是应该,做什么都是对的吗?做什么,都会得到父皇的赞许吗?

    不是说,父皇平时对自己的严厉,是怕自己太过骄傲,而特地不夸赞的吗?

    朱翊钧见他不言不语,彻底失了耐心。他见太医到了之后,就扶着王喜姐往内殿走。

    “把太子带去屋子,关起来。”

    都人们都不敢靠近,那名被脸上被咬了的宫嫱也被人扶了下去。最后还是史宾过来,将木木的,发着呆的朱常汐给领走的。

    朱常汐茫然地被领回了自己的屋子,他看着门被关上,而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干渴,“给我倒杯水来。”他嘶哑着说道。

    没有人理他。

    “倒水来!”

    大门外落锁的声音传入朱常汐的耳中。

    朱常汐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大茶壶并四个杯子。他被打的手在发木后开始火辣辣得疼痛起来。忍着这股疼,他走过去想自己倒一杯茶。手腕绕过壶把,颤颤巍巍地抬起茶壶,然后虚虚地对准了茶杯,倒下去的水大半都洒在了杯外。他见倒满了一杯,就放下了茶壶,抖着手去拿茶杯。

    捧起的茶杯掉在了桌上倾倒,桌上铺着的锦缎被茶渍染了色。

    朱常汐愤而一怒,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在了地上。上等的青瓷茶壶茶杯悉数落地,摔了个粉碎。

    史宾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皇太子在屋里的暴怒,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他默不作声地回到了朱翊钧的身边,太医正在替醒过来的朱轩媖诊治。

    朱轩媖苍白着脸,太医每一动她的那条伤腿,咬着下唇的力道就会加重几分,渐渐地竟渗出了血丝来。王喜姐痛在心头,口难开。她已经竭力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别让自己晕过去。

    朱翊钧双手放在膝头,两眼鹰一般利,细细地盯着太医的每一个动作。等太医停下来起身后,他忙问道:“皇长女如何了?”

    太医拱手道:“回陛下,回娘娘,殿下的腿,折了。”

    王喜姐身子一软,往后退了半步,恰靠在床栏上才稳住。尽管极力地想要维持住自己平时的端庄模样,但带着颤抖的哽咽声音出卖了她的心情,“往后……行走可不利?”

    太医摇摇头,“这倒不会。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三个月殿下却是不能下床了,得在床上好生将养着才是。”

    王喜姐心里松了口气,抹干脸上的泪,强撑起笑来。“母后的乖囡囡,没事儿,别怕啊。”她含着泪将女儿抱进怀里,额头紧紧地贴着女儿的发髻,哪怕冰凉的发箍硌疼了自己也不在乎。

    朱翊钧点点头,“什么好药都直管用,务必要让皇长女无碍。”

    “臣不该不尽心。”太医匆匆坐到桌前,开了方子,外敷内服一应俱全。

    朱翊钧看着王喜姐和长女悄声说着体己话,也就没打搅她们,自己站起来,慢慢往外走。

    史宾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祭酒和皇太子,究竟怎么回事?”走出正殿,朱翊钧脚下一转,往朱常汐的屋子过去。

    虽然朱常汐在被封为皇太子后,就一直住在慈庆宫,但王喜姐在坤宁宫一直留着他过去住的地方。当年她宝贝这个来之不易的嫡子,又为方便管教,所以特地选了最靠近自己所住的正殿的屋子。

    朱翊钧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回陛下,奴才已经问了今日随侍皇太子殿下的太监。日讲之时,祭酒向太子和诸皇子们提问,大殿下头一个答了出来,太子殿下答错了,祭酒便说了太子几句。不想惹了殿下生气,拿了砚台砸过去。”

    朱翊钧在门口停下来,“什么问题。”

    史宾把头低得更低,“祭酒问的是,孝元皇后任用王巨君,善也,非善也。”

    朱翊钧想了想,轻笑一声。“皇次子同皇四子没说话?”

    “不曾。”

    朱翊钧点点头,“皇长子和太子是怎么说的?”他朝守门的太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将锁打开。

    屋内的朱常汐重新听见锁链碰撞的声音,他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满怀希冀地望着被打开的屋门。

    “大殿下说,王巨君忠于汉室,善,不忠,非善。然外戚擅权,终酿大祸。”史宾搀着朱翊钧跨过门槛,“太子殿下说……”

    朱翊钧用脚扫开地上的碎瓷片,拉开绣墩坐下来,好整以暇地望着忐忑不安的朱常汐,“说什么?”他伸手示意史宾别继续往下说,而是朝朱常汐抬了抬下巴,“你说,当时是怎么回的先生。”

    朱常汐起先还对自己的回答很有信心,可父皇的眼神却令他越来越心虚。他把眼神慢慢地,一点点地,从朱翊钧的身上挪向别处,脖子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

    “说!”朱翊钧狠狠一拍桌子,表情不再轻松,略显狰狞的脸上带着煞气。

    朱常汐嗫嚅了下嘴唇,用自己最轻最轻的声音回答道:“王巨君虽外戚,却贤。汉室无能,用之为善。”然后就紧闭着嘴,再也不肯说话了。

    朱翊钧冷笑,“不是还有后半句吗?怎么不说了。”他甚至能想到这个儿子一贯而来的思路,后面会怎么说。可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期望。

    这是他的嫡子啊。大明朝已经多少年,不曾有嫡子继承大统了。

    朱常汐的头越来越低,脑子里同一团浆糊一样。他想起永年伯夫人私下拉着自己的手,细心叮咛,体贴入微,甚至比之母后还关心自己。母后整日只会问他上学听不听话,先生有没有夸赞,是不是又惹父皇生气了。

    那样温和慈祥的外祖母,难道也说错了吗?

    朱常汐抽动了一下嘴角,到底还是把后半句给说了出来。“太|祖立下外戚不得干政之训,非善。”

    朱翊钧不断地点头,“好,好好好。”他现在恨不得手里就有一把戒尺,打死这个儿子了事,“长能耐了啊,连祖训都敢横加指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打下整个天下,立下大明基业的祖宗厉害?嗯?”

    “你接下去是不是还想说,汉室孱弱,王巨君窜政善也?!”朱翊钧口气提上来,最后还是把嘴边的那句话给咽了下去。

    朱常汐不着痕迹地慢慢往后退,直觉告诉他,父皇现在似乎非常,非常地生气。

    “传朕的旨意,永年伯府日后不得入宫。无论是千秋节,还是大典,一概不许入宫。”朱翊钧起身,最后看了朱常汐一眼。这个太子,现在废不了。“永年伯府,真是教的好太子啊。竟比朕的肱骨之臣,比皇后,比朕更能教!”

    朱常汐看着即将被重新关上的门,赶紧冲了上去,双手撑着门,对朱翊钧的背影大吼:“父皇,皇儿不懂!皇儿外祖家为锦衣卫千户,封永年伯。缘何在宫外赐的宅子尚不如皇贵妃的外家!皇贵妃居心叵测,妄图废嫡立庶,为何父皇如此偏爱!”

    朱翊钧因他的话停了下来,转过身,遥望着自己的册封的皇太子。

    地上落叶残花被风夹裹着,低低地飞离了地面,滑过一段距离后,又落在地上,不住地翻动着。周围听见皇太子说话的宫人们,一个个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史宾在朱翊钧的身后,稍稍抬起眼皮子,打量了一下死死撑着门不让关上的朱常汐,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父皇!因爱废立,乃国之大忌!父皇不觉得愧对母后吗?!”朱常汐大声地喊着。

    “朕何时说过要废太子?”

    望着父亲平静的样子,朱常汐安静了下来。“可是、可是,父皇,出阁讲学,不是只有皇太子才能有的吗?为什么其他几个兄弟也能……”

    朱翊钧没有再说话,任凭身后朱常汐喊着,再也没有回头停下脚步。

    他们父子俩的对话全都叫坤宁宫的宫人转述给了王喜姐。

    朱轩媖安慰母亲,“母后,皇弟一时……”她该说什么?被小人蒙蔽?蒙蔽他的是他们的外祖家。说外祖家一时糊涂?可这显然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

    王喜姐苦笑,眼泪成串地往下掉,“我本以为你外祖母是不甘心郑家受你父皇重视,所以心里起了比较之心。现下看来并非如此。他们知不知道,这样的言行,足以毁了整个王家,还有整个坤宁宫!”

    她无力地往后靠在隐囊上,闭上双眼。她真的后悔了,不该生这个儿子的。

    儿女生来都是债。只这个债,要压垮了她。

    当日坤宁宫发生的事,被王喜姐死死瞒着,宫里只当是皇太子对祭酒不逊,所以受了责罚。不过宫外,却是传开了。当天日讲,在场的并不止曾朝节一人。王喜姐心里也知道这一点,权作掩耳盗铃罢了。

    朱轩姝听说皇长姐病了,撇下了弟弟们就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去坤宁宫探病。她到了坤宁宫,就发现宫人们对自己的殷勤与过去不可语,边走边好奇地去了内殿。

    王喜姐不在宫里,上仁寿宫去见病得厉害的陈太后了。

    朱轩姝放下礼物,心疼地望着朱轩媖,“皇姐是怎么伤的?竟这般厉害?”

    朱轩媖笑得勉强,“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下台阶的时候没留意,正好撞上了。”她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个妹妹。素日里关系越好,现在她心里就愧疚。

    朱轩姝两道浓眉一竖,“这起子宫人,竟服侍这般不尽心,实在是该打!”

    朱轩媖笑了笑,没接话。

    朱轩姝同她说了几句后,发现今日皇姐特别奇怪,半分往日的亲热劲儿都没了。她将自己近来的言行想了一番,觉得似乎同以前也一般无二,并无有错之处。

    两人到了最后,实在无话可说,只能枯坐着。朱轩姝觉得没味道,就起身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朱轩姝一直才想着朱轩媖的奇怪之处,不妨恰好撞上了从翊坤宫来报信的小太监。“殿下,宫外的郑家来人了。”

    必是舅舅。朱轩姝笑道:“知道了,这就回宫去。”她令都人们加快了脚步,赶着回去见舅舅。

    不过这一次,郑国泰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朱常汐当日的言论在外面炸了锅,现在市井之中说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永年伯府妄图借皇太子而效仿王莽窜政的,吓得永年伯王伟立马上疏自辩,就差找根绳子上吊自证清白了。

    郑梦境听完兄长的话,心越来越沉。

    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原以为有了嫡子,免了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省了这内耗之后,大明就会腾出手来喘口气。不过现在看来,自己未免想当然了。

    朱常溆偷偷地看了母亲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身旁的朱常洵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自己方才看到了。

    郑国泰走了之后,郑梦境把朱常洵和朱常溆一并留下。她有话要同两个儿子说。

    兄弟俩乖乖坐着,等进去内殿拿东西的郑梦境出来。

    郑梦境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最后还是打开了那个小抽屉,将里头那张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纸取了出来,攥着手心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朱常溆见她一出来,就发现母亲的表情有些不对。他站了起来,想去扶着她,“母妃。”

    郑梦境伸手阻止了他,“坐吧。”她朝两个儿子招招手,“离我近一些。”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搬动了绣墩,靠近郑梦境。

    郑梦境摒退了宫人,抖着手,将那张纸给他们看。

    “这是……”朱常溆第一个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父皇意欲造船?!”

    郑梦境点点头,“我提议的,你们父皇也觉得可行。”

    “可办建船厂需大笔银两。”朱常溆皱着眉头,在心里算开了,“这么多钱,上哪儿去弄来?”

    郑梦境摆摆手,“这个不是你操心的事。我今日将这个给你们看,并非是商议此事的。”她望着朱常溆,“溆儿,你可愿意去漳州就藩。”

    “漳州?”朱常洵看了看郑梦境,又看了看皇兄,“漳州在福建省,离京城很远啊。”

    朱常溆摇摇头。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母妃,江浙一带从来都是赋税大省,从未有过藩王。”

    “这个你不必担心,只要你愿意,我自会同你父皇说的。”郑梦境顿了顿,“届时我就请旨,自愿降一半岁禄,甚至更低也行。只要能行得通。”

    朱常溆微微抿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断地搓着。漳州,月港,船厂,就藩。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还是摸不太准母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郑梦境叹口气,“那日你们也看见了吧,皇太子对祭酒的不礼之举。”见他们二人点头后,又道,“太子没那么轻易废,有皇后娘娘看着,他断不会举兵叛乱。不叛乱,你们父皇和朝臣就不会铁了心要废他。”

    “可是这样的一个太子,于大明无益。”郑梦境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中满是坚毅,“溆儿,我会及早劝你父皇让你就藩。届时你在漳州,手握船厂,行海商,若经营得当,只一年就可获十年岁禄之丰。”

    郑梦境将目光转向了朱常洵,“至于洵儿,我便让他去荆州府就藩。前辽王被废后,一直都是由广元王做辽府宗理。你们父皇迟迟不定辽王人选,心里必拿不好主意,我想着,此事不说十拿九稳,七成希望还是有的。”

    她摸了摸朱常洵惊疑不定的脸,“湖广熟,天下足。你身在荆州,虽有旁的藩王在,可到底是当朝天子的皇子,不同他们。母妃于江陵张家且算有恩,他们必会相携。我知你与溆儿感情好,他若起事,你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届时粮草,就靠洵儿了。”

    朱常溆心惊,他不知道这个想法在郑梦境心里盘旋了多久。若此事能成,他与朱常洵相隔江西一省,两厢左右夹击攻下江西之后,便是连成一片,上可直攻入京,下可占据两广,若能蚕食紧邻的江苏浙江两地,更可与京城成南北割据之势。

    而且能啃下来的都是国库税赋大省,一旦切断水路,京城无粮无钱,很难抵挡得住。

    “那五皇弟呢?”朱常溆试探地问道,“母妃打算让他上何处就藩?”

    朱常洵的心里有很不好的感觉,他压低了声音,“母妃是打算让治儿留在北边儿为质吗?如果三个皇子都在南边,难保有心人看出端倪来。”

    郑梦境缓缓地说道,“你们父皇的意思是,建造的船厂就挂武清伯府的名头,也好讨慈圣太后娘娘高兴。到时溆儿就藩,我便请奏削岁禄,赐下船厂作为补偿,然后再请封洵儿的藩地。武清伯府未必乐意,但娘娘定会允准。你们两个定下来,娘娘就能明白皇长子在后宫已无对手,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她松松手就能换来更大的机会,何乐不为呢。”

    “治儿呢?”朱常溆追问。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注定会留在京城的母亲和皇姐。

    郑梦境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指甲,“若事成,咱们都能活下来。若不成,你们割地为王也罢,坐船出海避祸也罢,不要再管我们了。”她直直地望着两个儿子,“上旬,尼堪外兰已被努|尔哈赤斩首。女真已起,我度此人心不小,他日难保举旗南下。”

    “你们看皇太子那模样,像是北夷的对手吗?”郑梦境苦笑,“不管我是因你们起事被杀,还是……自缢,都一样的。”

    郑梦境正色道:“只一条,我只对你们提一个要求。绝对不能在你们父皇还在的时候动手。父子相残有违人伦,你们也对不起这些年来他待你们的好。”

    兄弟俩振袖,齐齐跪拜在郑梦境的脚边。

    “去吧。我今日已将所有的盘算都同你们说了。后头的事,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趁着还没就藩,赶紧想清楚日后的路。”

    朱常溆和朱常洵垂首告退,离开正殿。

    郑梦境将那张纸重新放回抽屉锁好,枯坐在梳妆台前,久久不语。

    每一步,她都细细想过,算过。但事态从最初,发展至今,已有了太多的变故,她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坏。

    刘带金等两位皇子从屋里出来后,又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进去。她进殿的时候,发现郑梦境已经在榻上歪着睡过去了。抱来薄被盖上,皇贵妃发髻中隐现的白发不容忽视。

    娘娘老得越发快了。

    两兄弟回到朱常溆的屋子,两两相对。许久,朱常洵轻轻问道:“哥哥,想好了吗?”

    朱常溆点头,“许胜,不许败。”

    朱常洵握紧了拳头,在腿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若真决定起事,不可不通武艺。”朱常溆一边思索着,一边道,“我的腿不好,怕是难以上马行兵。洵儿,我们明日一起奏请父皇,以习六艺为由,让父皇允你习武。”

    “善。”

    朱常溆微微一笑,“我知你不爱读书,可行军打仗不可不通兵书。”

    “哥哥且安心,我明白的。”朱常洵正色道,“方才母妃提到了北夷的女真、蒙古,若哥哥登上大顶,且有的与他们一战。”

    “洵儿愿为哥哥手中利剑。”

    朱常溆揽着他的脖子,额头贴额头,“洵儿,你我同为朱家子弟。起事非为一己私利,只为大明社稷。”朱常洵浅笑,“哥哥,我知道。”

    兄弟俩相视一笑,笑声渐渐越来越响,从屋中传至屋外。

    朱轩姝从外面经过,听见他们二人的笑声,奇道:“今日可是出了什么好事儿?怎么溆儿同洵儿这般高兴?”

    都人垂首,“奴婢也不知道。”

    朱轩姝驻足想了想,一笑,而后牵着朱常治离开此处。比起两个弟弟,她对母亲的身体越发担心。

    与此同时,宁夏镇的战事正激烈展开。

    哱拜倚仗宁夏的地理优势,获得河套蒙古诸部的支持,将明军压得死死的。

    三月二十九日,哱拜之子哱云带著力兔对久攻不下的平虏展开更猛烈的攻击。萧如薰于南关设下伏兵,与其对战佯败后,退回南关。哱云趁势追击,被南关伏兵所围。萧如薰一箭将其射死于马下。著力兔见势不好,赶忙回转出塞,一路掠劫粮道,声称要进犯花马池。

    四月二十一日,叛军李承恩与刘东阳自延渠掠大明粮车两百余。魏学曾急招众人商议后,决定从大同将麻贵调来宁夏。麻贵为回人,麾下之兵多为苍头军——与哱拜一样,都是养的私兵。这些私兵比起卫所之兵和募兵而言受到的待遇和训练要好得多,战斗力也更强。

    哱拜为报子仇,向蒙古部族借河套五百骑兵,急行至平虏,将整个城都围了起来,铁了心要以萧如薰的人头为哱云祭奠。正好赶到的麻贵点三百精锐,操小路赶到,将哱拜击退,解了平虏之围。

    因萧如薰和麻贵两次小胜,给了明军信心。平虏解围后,明军势起,一连收复四十七座城堡。只宁夏镇还与河套诸部遥遥相应,固若金汤,一时竟难以攻下。

    三边总督魏学曾与诸人商议后,决定奏请萧如薰代替总兵董一奎,麻贵接替李贲的副总兵。旨意很快就下来了。麻贵即刻领兵攻打宁夏。

    眼看兵败如山的哱拜不甘心就此罢手,于四月二十九日夜围住宁夏镇的庆王府,决意以庆王世子为质。庆王妃方氏见宁夏镇妇女受辱,生恐自己也遭不幸,将世子交给乳母后,拔剑自刎身亡。乳母将世子藏于土窖内,在府中的井边盖上世子的外袍痛哭不已,佯装世子跳井而亡。哱拜搜寻不见,信以为真,领兵劫掠王府金帛后离开。

    自此,宁夏的战事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而另一边,朝鲜王李昖从平壤逃到了与朝鲜与大明朝边境的义州,遣使向宗主国大明朝求援。

    第一个收到消息的是内阁。大学士们看着手中的求援国书,怎么都不愿相信。

    “朝鲜全国八道已尽入倭之手?”刚刚回乡探母病销假回来的王锡爵狐疑地反复看着国书。这封国书并不是寻常朝鲜国向大明上疏的特用纸,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的确很像是非常之时的模样。

    但朝鲜全国如今只余平安道以北的义州,几近被吃下全国,实在是难以置信。朝鲜国的兵力什么时候弱成了这样?!连一个月都撑不了?!

    王家屏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会不会……朝鲜国与倭联手,假败真降,为诱我朝入国,而后助倭入境?”

    王家屏想的并不是没有可能,江浙一带时常有倭寇犯境掠夺财物百姓,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张位是个谨慎人,他没有说话,而是问面色凝重的申时行,“汝默,你怎么看?”

    申时行想了片刻,“此事瞒是不能瞒的,先报于陛下,明日朝会再行定夺。”

    五位大学士同时请见天子,朱翊钧正在为宁夏胶着了一月的战况焦头烂额,听闻朝鲜受倭侵掠,第一反应竟是和王家屏一样的念头。

    大学士们相视苦笑,“臣等觉得,此事留待明日朝会再行定夺,陛下以为如何?”

    “可。”

    身在义州的李昖心急如焚,不断地派出身边仅有的几个臣子,一次次地向大明朝求援。

    使臣到了京城后,见求援的国书递交上去后迟迟没有反应,也是心焦。李昖最后实在无法,将丰臣秀吉威胁朝鲜借道的书信都送去了京城,还是没能彻底打消大明朝的疑虑。

    事情就像宁夏的战况一样,也陷入了胶着之中。

    史宾这日休沐归家,家中僮仆告知,有一外来口音极重的人已连续五天上门,今日正在屋内等着。他心中犹疑,并不立刻见人,而是绕道抄手游廊,从花窗去看是谁。

    正堂中是一个朝鲜国打扮的男子,正在屋内坐立不安地翘首望着外面。随他一道来的,还有一名朝鲜少女。少女用外衣盖着头发和身子,看不大清容貌,时不时地和那男子用朝鲜国的语言交谈着。

    史宾微微一笑,没想到竟然求到自己这头来了。

    知道不是什么危险的人,史宾就重新回到门口,假装刚刚回到家中,径直去了正堂。

    那男子见史宾终于回来了,赶忙从堂内走出,疾步走到院中向史宾拱手。“史公公。”他的汉语讲的不算十分流利,朝鲜口音很重。

    史宾举手示意,“今日你来的目的,我知道。”

    男子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公公可愿向大明天子进言,出兵助我国君复国?”他见史宾面色淡然,似不心动,咬咬牙,将最后的底牌抛出来,“若大明出兵,我国君愿内附大明。”

    史宾摇头,“此乃国之重事,岂是我一内监可以妄言的。阁下若有心,不妨前往几位尚书大人处求助。”说罢就挥了挥手,让僮仆送客。

    男子望着史宾的背影,跺跺脚,用朝鲜话向廊下站着的少女喊了几声。少女应了一声,怯怯地走到史宾的面前,用非常不熟练的大明妇人礼仪向史宾行礼。“公公。”

    史宾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心怦怦跳着。

    太像了。

    男子一直在旁观察着史宾的表情,见他稍动,心知有戏。他一把将少女推入史宾的怀中,腆着脸强笑道:“公公,此乃小人特意挑选的女子,完璧无瑕,还望公公笑纳。”

    朝上已经为了是否出兵援助朝鲜复国吵成了一片。史宾心里其实并不愿趟这次的浑水。他又看了那少女一眼,“我尽力而为吧。你且回去等消息。”

    男子欣喜若狂,连连称谢。又将少女拉至一旁用朝鲜话叮嘱一番。

    史宾道:“将这女子也带回去吧。我用不着。”

    男子愣住了。少女听不懂大明的官话,连连拉着男子问史宾说的什么。男子拉着她,向史宾磕了个头,“那公公答应的事?”

    “回去等消息吧。”史宾不再逗留,信步走向内堂。

    少女被拉出史家后,才反应过来,欣喜若狂,拉着男子不断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史宾将身影藏在门后,透过门缝看他二人远去。

    假的,他不稀罕要。

    乾清宫中,朱翊钧看着摆在面前的那副据称是朝鲜国君李昖的画像,不确定地问兵部尚书石星,“画中之人,确是朝鲜国君无误?”

    石星点头,指着身旁一人,“此人曾前往朝鲜,见过朝鲜国君,陛下可试问。”说完,退后一步。

    朱翊钧打量着面前站着的人,身上穿着看起来并不差,好像是个商贾。只是有些贼眉鼠眼的,看着叫人信不过。“你真的见过李昖?”

    那人突然听见朱翊钧问话,一下子腿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回、回陛下,草民时常前往朝鲜经商,采办些人参等物,因量大,曾与朝鲜国君有过一面之缘。”

    朱翊钧让陈矩把画交给那人,“你再仔细看看,上面那人,真的是李昖?”

    那人接过已经看了无数次的画,再次一寸寸地细看,“草民确定是。”

    朱翊钧点点头,“下去吧。”

    等人退下,朱翊钧问石星,“石卿是怎么想的?”

    石星拱手道:“臣以为,倭图朝鲜,实在大明。若此次不出兵,怕是等倭人在朝鲜站稳脚跟后,就能从义州直取辽东。陛下,不得不防。”

    朱翊钧点了点桌子,“你为兵部尚书,掌兵事。如今若出兵援朝,有几分胜意?”

    这个问题石星早就想过了,“陛下,倭人举全国之力,出兵十万,海陆同击。臣以为,此战可胜,只是非一年,难以攻下。”

    “如今宁夏尚陷于哱拜之乱,麻贵、李如松悉数前往宁夏。若出兵朝鲜,石卿以为何人能为帅?”

    大明朝人多,却有兵无将,这是最头疼的事。

    石星是主战的,他在面见朱翊钧之前,就将所有的事儿都想过。毕竟要出兵,不仅得说服朱翊钧,还得要内阁点头。

    “陛下,臣以为可先遣宽甸堡副总兵都指挥佟养正渡江,于义州附近探听消息,摸清倭人确是发兵十万,还是虚报兵数。太仓库尚有余力,粮草一事倒是不甚急。为今之计,当速速结束宁夏之乱,调集诸兵前往。”

    朱翊钧点点头,“陈矩,诏内阁大学士过来商议出兵朝鲜一事。”

    陈矩拱手领谕而去。

    片刻后,五位大学士至。赵志皋倒是主和的,并不赞同出兵朝鲜。但经商讨后,的确觉得朝鲜为大明篱笆,若拒绝出兵不仅失了泱泱大国的风范,也有失仁义。

    商讨之后,最后还是定了下来。

    大明决定出兵助朝鲜复国的消息顷刻间就在后宫传遍了。

    郑梦境急急地派人出宫招郑国泰入宫来。郑国泰午膳都没用就跑了进来。见了兄长,她就问道:“哥哥,沈惟敬找着了没有?”